時令已立夏,過了小滿,芒種日漸臨近。太陽已至黃經七十五度,烈日當頭,天氣干熱,麥子日趨成熟,等待收割。
夢里夢外,遠離故鄉(xiāng)的我又聽到了布谷鳥的叫聲。
芒種時節(jié),這永不缺席的鳥兒,這勤勉不休的鳥兒,日夜穿梭飛行在農村和城市的交接地帶,它日夜召喚,它在召喚什么呢?
這個疑問曾困擾了我多年。
我還是幼兒時,就曾經追問過我眼盲多年的奶奶;我懂事起,就做了奶奶的拐杖,或者她的第三只眼。我老家當街盤踞著一棵老槐樹,據(jù)我奶奶說,她奶奶那時這棵老槐樹就在當街盤踞了。虬枝崢嶸的老槐樹下有兩塊廢棄的磨盤摞在一起當做凳子,也不知讓村里人坐了多少年。無數(shù)次起起坐坐,磨礪的石灰色的磨盤就像包了漿,散發(fā)著時光擱淺后的幽光。奶奶喜歡坐在老槐樹下的磨盤上發(fā)呆,或者聽姑姑買給她的收音機。當時的收音機無疑是奢侈品,半頭磚大小的收音機放在我媽專門做的小花書包里,平時就掛在我脖子上。奶奶最喜歡聽的就是評書,袁闊成的《三國演義》、單田芳的《三俠五義》、劉蘭芳的《岳飛傳》,這些聲音是照亮奶奶暗黑世界的那縷光。
懵懂無知的我,陪伴著奶奶坐在當街老槐樹下的磨盤上,看老槐樹花開花落,聽著單田芳的沙啞聲音構建的有聲世界里的愛恨情仇。我開始長大,我的意識覺醒,是從芒種前后的布谷鳥的叫聲開始的。
芒種前后,布谷鳥的叫聲日夜不休:“布谷,布谷,”或者是另一種腔調:“谷谷、谷谷谷、谷谷谷谷。”
布谷聲聲里,無數(shù)在外謀生的村里人陸續(xù)回到村子,吆喝起牛、驢、馬、騾等大牲口,在場院潑水硌場,趕集上店準備鐮刀、杈把、木锨、掃帚,只等收割焦黃的麥子。
老槐樹稀疏的葉子在干熱的風里嘩啦啦喧嘩著,篩落一地杏黃色的陽光。我突然問奶奶:
“奶奶,叫喚的是什么鳥兒?”
“布谷鳥兒,”
“奶奶,布谷鳥每年都來咱們這里叫喚嗎?”
“每年這時候都來。”
“奶奶,它們叫喚什么?”
“麥黃,麥熟,收麥、收谷。”
“奶奶,還有呢?”
“你在哪里?我在外地,麥黃麥熟,回來收麥收谷。”
“奶奶,布谷鳥會說這么多話嗎?”
“會啊,布谷鳥每年都呼喚離家的人回家收麥呢!”
我不再言語,闔了眼用心聽布谷鳥的叫聲和節(jié)奏,是呢,是呢,真的就像奶奶說的那樣呢。
我十歲那年,妹妹六歲。妹妹成了奶奶的第三只眼,成了奶奶的拐杖。那年芒種,爸爸給我買了一把小鐮刀,爸爸告訴我,我是男孩,男孩就要有所擔當,跟在大人后面割麥、干各種農活。
一茬一茬的人,都是這樣前仆后繼的長起來的。
自從摸起那把小鐮刀,我一干就是十年。二十歲那年,我和村里很多同齡人一起背井離鄉(xiāng),外出打工。每年的芒種我似乎在夢里還能聽到布谷鳥的呼喚聲,還能記起奶奶曾給我說過的話:布谷鳥在召喚遠離故鄉(xiāng)的人回家收麥。
如今,奶奶早已作古,但村里的老槐樹還在,摞在一起的磨盤已經倒塌。
倒塌的那一刻,遠離故鄉(xiāng)之外的我似乎能聽到那些塵埃吹散自己而發(fā)出的那聲嘆息……